清晨，我在自家屋顶平台上踱了两圈，转身看见太阳从两座高楼间冉冉升起，又圆又大，红红火火。我到屋里端出不锈钢小脸盆，就要采摘金银花了。金银花，半常绿缠绕灌木，四至六月开花。眼下正是金银花的采摘期。　　

这天是休息日，不用上班，便可以慢慢地采摘，闲情逸致，悠然自得。金银花花蕾呈管状，直径1.5~2厘米，长30~50厘米，在叶腋间对生和枝头簇生。顶端外翻的花瓣一大一小，中间生出一绺细须，微风过处，或者轻轻晃悠，便会散落些许花粉。花粉看见的不多，却足以让我感觉到馨香飘逸，沁人心脾。我虔诚地注视着花朵，左手扶住枝叶，右手食指和拇指捏住花朵，抑止呼吸，顺着枝头轻轻一拽，花蒂脱落，躺到了手心里。这一切我都做得小心翼翼、屏气凝神。虽然很细心了，但心里一紧张，身体失衡也会出乱子。我放长身体摘高处的那对花朵时，突然脚底一松，一朵鲜嫩透亮、白璧无瑕的花朵从手指间滑了下来，“咚”的一声落到了下层的雨棚上。心仪的花朵，绝不能就这样丢下不管。我到厨房拿来一双筷子，一手握住栏杆，探出一半身体，硬是把它夹了回来。摘了一会儿，感到捏过花朵的手指粘粘腻腻的，凑近鼻子嗅了嗅，浓浓的清香几乎把我醉晕了。两三只蜜蜂老是轮换着缠绕我的手指盘旋，不即不离。不知是保护花朵不让我采摘，还是我的手指头太香了。我担心蜜蜂蜇我的手指，就伸出另一只手驱赶它。我的手使劲扇过去，蜜蜂随即看不见了；可手还没收回来，蜜蜂又从金银花枝叶间闪了出来，怎么也赶不走。　　

我花坛里的这蓬金银花是母亲去世后第二个清明节栽种的。那天天气晴朗，拜谒过母亲的陵墓之后，到旁边的山坡走走。突然，山坎上一株并不起眼的金银花闯入我的眼帘，虽然是不起眼的，狐伶伶的，很细小的一株，仅三四十公分长，在草丛中探出半截，可我却真真切切地看到了。我找来半爿破瓷碗扒开泥土，把金银花连根挖出来。摘来两张阔大的梧桐叶，裹住和着泥土的根部。一路上捧着它回家，栽种到平台的花坛里。几年来，这棵金银花默默无闻、任劳任怨地滋生孕育着，茁壮成长，枝繁叶茂，生出了一串串的花朵。今年这个花期里开得特别多，一簇一簇，密密码码，开了摘，摘了又开，似乎常生不衰，花无止境。　　

我的祖籍在永嘉县白泉乡。父亲参加革命游击队，解放后调到三溪区工作，第三年我们全家搬迁到三溪居住。过了几年，国家发生暂时经济困难，我在三溪塘下出生不久，随家迁回白泉，并在那里度过了少年时期。父亲仍在三溪工作，母亲带着我们姐弟四人在山里头过日子，又当爹又当妈的，尝尽人世间的甜酸苦辣咸，母亲特别能吃苦耐劳，忍辱负重。　　

母亲没上过学堂。那时家里拮据，外公说，两个儿子中间只能一人上学，两个女儿也只能上学一个。母亲把上学的机会让给了妹妹。母亲虽然连斗大的字也不识一箩，但是，当地富有哲理性的谚语，母亲却记得很多，并能恰到好处地运用得很贴切。例如：“田头勤走，亲戚懒走”、“好言好语给人金腰带，恶言恶语戳人谓肠破”、“纳了田粮官不怕，孝顺长辈天不怕”、“爹亲娘亲不如脚手亲，爹有娘有不如怀里有”、“三寸喉咙最深，眼光最浅”，等等，等等。母亲为人处世、待人接物既方圆认真又有原则，她懂得人情世故，处事练达。母亲熟悉并掌握很多草药的生性特征、药用功效，并能用它们给子女治好小痛小病。例如：皮肤肿烂溃疡，把榆树叶或抽脓白捣成浆状敷到患处将脓吸出来；上火发热喉咙痛，煎服过了立冬后采摘的桑叶；苹能治疔疮；落地金钱治肝火；枇杷叶治咳嗽，等等。不过，栽种到自家房屋旁边的只有金银花，母亲对金银花情有独钟。　　

有一次，我牙龈肿痛，到诊所里看过医生，吃了四天的药都不见效果。我整夜不停呻吟叫喊，母亲也辗转反侧，彻夜无眠。突然，母亲想到外公说的话：“金银花清热解毒，消炎退肿，对牙龈肿痛尤其有效。”翌日，天刚拂晓，母亲迫不及待地推开门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山上走去。母亲知道金银花生长在山上哪个地方，所以，不一会儿，就摘满两兜回到家里，煎出一碗汤给我喝。金银花汤清香甘甜，略有微微的苦味。我早上喝一碗，下午喝一碗，牙龈肿痛便随着尿液排出体外。我深沉地睡了一夜，第二天就全愈了。看到我恢复了健康快乐、生龙活虎的样子，母亲兴高采烈，喜出望外——母亲又起了一个大清早，扛着锄头和畚箕，向前天摘金银花的地方走去，喜悦轻松的脚步走在山岭上好像没有落到地面一样。母亲用锄头在那蓬金银花根基的周围深深地扎了一圈，连根带泥有西瓜那么大，双手抱起移到畚箕里扛回家，栽种在屋后。这蓬金银花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，枝繁叶茂，生长的花蕾又多又胖，晶莹剔透。每缝花期，母亲再忙也要把金银花收摘过来，放在筛子里晒干装入密闭的铁皮桶保存起来，得知邻居和亲戚需要的就主动给他们送过去。　　

金银花花蕾刚生成为绿色，经过两三天长到含苞待放的时候就变成银白色；花朵绽放，引人注目；如果这时候尚未被人们发现，就又化作金黄色，进一步昭示在人们面前。就这样，一招一式，形形色色，千姿百态，想方设法展现出来让人发现它、采摘它，义无反顾、心胸坦荡地和盘托出，奉献给人们的健康事业。我特别敬慕金银花这种乐于奉献的精神。　　

金银花也叫忍冬。我想，叫它金银花，是它全身都是宝，尤其具有清热解毒的功效，药用价值特别高，有金子银子般宝贵；或者是它的花朵刚开出来为银白色，一会儿会变成了金黄色的缘故。我喜欢忍冬这个名字，因为忍冬更能体现其内在深处不畏艰苦、坚定顽强的高贵品质。　　

忍冬花朵朵鲜艳婀娜，让人赏心悦目；清香好闻的味道，每每使人留连忘返。忍冬花不仅能与各种名贵的花卉相媲美，而且在我的心目中，它才是最美好的。可是，每当春节来临，百花齐放、姹紫嫣红，忍冬花知春却不争春，任由别的花卉竞相开放；忍到四周缤纷落英，气象萧然，便从容不迫、挺身而出，花团锦簇、美不胜收，恰到好处地投进人们的怀抱。　　

忍冬耐严寒，耐高温，耐干旱，在我的平台花坛里顽强地生活着。寒冬腊月，凛冽的北风刮不走绿叶；酷暑炎热，烫不坏枝节藤蔓；晴朗干燥，未能及时浇水，硬要从空气和干土中汲取水分。平台上的花坛里水干得快、北风刮得猛，作为支撑被缠绕的不锈钢栏杆冬冰夏烫，我的忍冬都能默默忍受，无怨无恨。　　

我伫立在平台上凝视忍冬，油然想起母亲生活的一点一滴，平凡而伟大。那时候，母亲生活在水深火热的困难环境，含辛茹苦，顽强拼搏。现在，生活富裕了，人世间越来越美好，想吃什么都能吃得到，然而，母亲却再也没有这种眼福和口福了；我们想再孝敬她老人家，也只是在陵墓前恭敬地倾诉一番，愿老人家含笑九泉，分享人间的健康快乐。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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